腊月记忆
文/苏立敏
一进腊月，打破村落安宁的是绝望的猪叫声，喂一年猪，到了腊月杀猪吃肉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扯到悲悯的情愫上来，就像花凋叶落一样自然。
我家也一样，多是杀了猪腌上一大瓮肉，图个一年到头有肉吃，只是过杀猪关不像别人家那样轻易，每年杀猪这个章节，总有母亲为一头猪落泪的记忆。
腊八前后，村里好事的热心男人就摆起了杀猪的摊子，母亲早几天就念叨这句话了：“没听见猪叫声，莫不是还没人家杀猪？”我们并不作声，知道她看似期盼的语句里其实是害怕这样的日子到来。
杀猪摊位一摆，人们便纷纷站队好早点杀了猪张罗煮肉的事，母亲站在猪槽边的时间格外多，她说：“猪也是很聪明的动物，听见别的猪叫就不吃东西了。”真的是，腊月的猪，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归宿，不怎么吃东西，别说多喂几天长肉，都是越喂越掉膘的。
每年春暖花开时，家里就买来了小猪，有的年份买一头，有的年份买两头，买两头的时候很少，两头猪的喂养会让人长许多见识，茁壮的那头就是欺负弱小的那头，自己霸占着猪槽，我们就格外关照那头弱小的，像我砍草回来，总是想方设法让小的那头猪吃到最嫩的草。可能母亲也不愿意看动物世界的江湖吧，后来就干脆喂一头。
喂猪是不能算经济帐的，如果认真算下来真是不划算，磨猪草，备饲料，费的时间还不算。到了冬天，隔两三个晚上，母亲就煮一大锅山药蔓菁，猪吃的饲料都是沸水浇开的，不稠不稀的，再舀进两勺子山药蔓菁，直到猪吃得肚子圆滚滚，躺在柔软的麦秸铺成的窝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对于母亲，她劳作累了有不愿意做饭的时候，但对猪真的是用了心，猪窝上面的那个小房子，饲料都是满满的。
喂猪不划算，但猪是旧时家庭不可缺少的动物，剩下的饭菜喂猪，心里就舒服。春天小草一长出来，我就背了篓子砍草去，肥嫩的草堆猪圈边一垛。有一年砍草上瘾，两个荆芭对放在一起组成一个椭圆空间，里面能盛七八篓草，放了学就砍草去，里面一直是满满的，稍微塌下去就心慌，那时候对喂猪比对学习上心多了。到了夏秋日，草苍老了，拔来晒干磨成草面，供猪一冬天吃。喂猪是生活里很大的一部分，仿佛喂猪不是为了吃肉，是为唤醒内心的悲悯。
腊月因为杀猪热闹起来，人们牵了猪往杀猪摊位赶，猪不走，前面的人牵拽着，后面的人拿棍子打着，也有把猪放在木车上的，拉去，把猪拴到树上，猪的尖叫声听起来刺耳，但风俗就是风俗，没有谁觉得残忍，人们高兴地看杀猪或等着带猪肉回家，从没看见过别人为猪落泪，但我的母亲是年年腊月为猪流泪的人。
近了杀猪的日子，母亲的话题围绕着猪展开，说有一年我家的小猪跑出去被邻家的狗咬了，血淋淋的耳朵差点掉下来，幸亏邻居是医生，缝了几针；说有一年小猪把小北屋的白面拱了。我记得小猪拱白面的细节，是门没有关好，刚磨来的白面放在地上的布箩里，母亲当时很生气，后来再无数次提起的口气，不仅原谅了我们，更宽恕了小猪。
站在门口，过来过去的乡亲都问哪天杀猪，母亲强笑着说“快了”，杀猪的日子能推就推，就是不定下哪天来，直到杀猪的人放出话来，说最后杀两天就收摊了，邻居也跑来催母亲赶紧去，母亲这才喂猪最后一顿，那细腻的粥与人吃的没有两样，然后她招呼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捉猪，自己躲到墙角去流泪了。
猪绑在了木车上，母亲推上木车边走边哭，一捆棉花秸挡在车后，是烧火杀猪用的，也是母亲能给予猪的最后一点暖，那猪偎着棉花秸，拱着棉桃，肥肥的身子挤着车边，乡亲们都说，这是村里最胖最肥实的猪了。
母亲不敢看杀猪，就约莫着时间去拉回肉来，我放学回家，白花花的猪肉还在木车上，吹起的猪膀胱挂在墙上，盆子里有凝固的猪血，炒菜时我们就吃上了新鲜的炒猪血，没有谁说好吃难吃，因为母亲的眼睛红红的。
猪圈空了，猪棚里的草料还没吃完，母亲不用给猪煮山药蔓菁了，饭后，她还是习惯去猪槽边站一会儿，单薄的身影在风里站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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