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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韵散文|啼血的命运

啼血的命运
◎作者:山汉

那天,在去往省城西安看病的火车上,和我同在一车厢下铺的是一个满脸忧郁但却十分健谈的小伙子。一路上,小伙子很是腼腆地给我讲述了他的另类人生命运。
  小伙子说,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生的。在我的记忆里,我家桌柜的抽屉里,保存着一张唯有我们这一代人才有的弥足珍贵的证书——独生子女证。  这张独生子女证在我爸妈的心灵深处,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爸妈对待它就像对待我的生命一样,浸注了他们无尽的深情和无尽的爱,甚至还付出了血的沉重的代价。因为,为了这张证书,我妈妈被迫挨了长长的一刀,做了结扎绝育手术。后因伤口感染,又被迫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  在我渐渐长大以后,我便慢慢懂得,这张红艳艳的证书上虽然赫然写着光荣证三个鎏金大字,但它却压根儿不是什么立功受奖的荣誉证书,也不是什么光耀门庭的毕业证书,而只是意味着我妈妈从那时侯起,就已经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变成了一个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女人;也只是意味着我和爸爸妈妈今生今世的人生命运,已经被彻底地改变和扭曲。尤其是我,像一个贪得无厌而作茧自缚的异类似的,一边不得不独自享受父母的宠幸溺爱,一边却又不得不独自承担起赡养父母的终身义务。  所以,在我看来,这张证书根本就不是一张什么普通的证书,而纯粹就是一张蕴含着沉重的社会烙印和沉重的人生担当的责任书。这份责任书对之于父母来说,是一种一生都放不下的和每时每刻都不能够轻松的担惊受怕;而对之于我来说,却是一种一生都要独自承担和无法放弃的义务与责任。  人的一生,似乎什么都可以选择,唯独父母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无论他们有本事或者没本事,无论他们贫穷还是富裕,无论他们健康还是不健康,无论他们怎样对待儿女,儿女都无法再选择,也无法去逃避,而只有老老实实地去接受,去面对。但我的人生更不单单是无法选择父母。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社会就为我决定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法定的奇特命运——我没有兄弟姐妹,我不能有兄弟姐妹。  我很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但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选择权利。我的父母也没有这个权利。社会像无所不能的神一样,全权地代表了我和父母的这个权利。于是,有好多时候,我就十分厌恶和憎恨自己的这种命运。但如蚁一般渺小的我,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记得有句话好像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选择了错误的人。我觉得我就是那错误的人。谁叫我生不逢时、生不逢地呢?
  后来,作为曾经红极一时的工人阶级老大哥的爸妈,在出奇地没有被冠以光荣二字的情况之下,灰灰地相继下了岗。下岗意味着什么?人人都会明白。而我更明白的是,从此,爸妈再也无力养育我,宠幸我,我要想办法去挣好多好多的钱,来养活他们,同时,也养活自己。  所以,在我考上大学之后,含辛茹苦供我上学的爸妈,便每年只能见到我一次,我也每年只能见到爸妈一次,那就是过年。除此之外的漫长日子,爸妈只能自己过,而我却无暇回家去照顾他们。因为我所有的礼拜天和节假日,以及一切可以利用的空闲时间,都要去打工挣钱。我对自己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去挣好多的钱,来养活爸妈和自己。因为,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再让父母供养我。因为父母已经把我养大了,剩下的路,就只得由我自己去走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有去考公务员。因为我觉得公务员的微薄薪水,不足以养活父母和我。所以,我就踏破铁鞋地去寻找一个能够长期打工的地方。无论是什么牛逼不牛逼的企业还是私营公司,只要工资高,那怕再苦再累再让人瞧不起,我都可以接受,都会干。在我找到还算比较理想的工作之后,我就每月定时给爸妈打去生活费,让他们保证吃穿用度,以及看病所需的必要开支。  有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想我了。我说,是不是钱不够用了?妈妈说,傻小子,钱能代替得了你吗?  一听妈妈这样说,我心里不由得便是一阵悸颤。  我彷佛忽然明白,父母年龄大了,需要我去陪伴。而我不能光把钱扔给他们,就算我对他们敬了所谓的孝道。  其实,父母并不在乎钱多钱少,并不在乎吃孬吃好、穿孬穿好,他们只在乎常能见到你健康活泼的身影,常能把他们那种根本就不求什么回报的至真至纯的大爱,毫无保留地浇灌、倾注在你的身上。  从此,我尽力回避好些应酬,尽可能千方百计地挤出时间来,回去陪伴几天爸妈,以让孤独的爸妈,多多享受一下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有一天,我回到家,却见妈妈独自一人坐在廉价的沙发上暗暗抽泣。一见我,妈妈就双手紧紧抓抚住我的两个肩膀,脸贴在我的胸前,竟越发哽咽着哭出了声来。我好惊讶。好恐慌。一时不知道妈妈究竟为什么要如此地悲伤。但就在那一刻,我却突然看到妈妈黑亮的披肩长发,在那头顶处的发缝里,露出了寸长的一片银白,居然没有了一根头发是黑的。顿时,我就意识到,妈妈衰老了。  我说,妈,你想我了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但妈妈却哽咽着说,儿子,你……你外婆没了,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妈妈哭得更加厉害了。  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刹那间,我被彻底地震惊了。不由得便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妈妈的这句话……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没有了妈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突然间,看到猛地没有了妈妈的妈妈像丢了魂似的迷茫,绝望,一下子,我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恐惧。于是,望着恓惶哭泣的妈妈,我的眼泪也不由得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那情形,仿佛不是妈妈的妈妈没了,而是我的妈妈没了!  是啊,在我们的习惯意识中,父母永远都是儿女的精神支柱和依靠。而父母的父母没了,还能去依靠谁呢?只有依靠儿女了。于是我深深地感到,我在爸妈的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啊!  于是,我抽泣着说,妈,外婆去世,你应该告诉我呀。妈妈颤抖着双肩,说,妈……妈知道你忙,怕你脱不开身。接着,她像怕我伤心,便强装坚强地哽咽着说,妈没事。妈能想开,你别担心……没就没了,迟早每个人都会那样,总有一天,都会离开儿女的……  从那以后,我便不由自主地,一直惦记着爸妈。甚至常常在心里十分恐惧地想,总有一天,我会见不到他们的。于是,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回去陪伴爸妈。因为我懂得,钱不能替代感情。有钱不一定有感情,给钱不一定算孝敬。  我想,父母不光需要钱,更需要的是那种暖心的陪伴。我们不能只把钱寄给他们,让他们去独自面对生活,面对一切。而最最关键的是,我们要参与他们的生活,和他们共同享受生活!因为他们害怕孤独,不愿意孤独,极想看到自己亲情欢乐的延续,极想看到儿女为他们亲手做一碗饭吃,亲手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亲手为他们洗洗衣服,洗洗床单被罩,亲手为他们洗一次头或者是洗一次脚,搓一搓澡什么的。这样,才会让他们幸福的感到,这才是对他们的孝,对他们的爱。而只有这样,也才会让他们真正觉得,少了那种无助,少了那种孤独,和那种无可奈何的寂寞……  爸妈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了,眼睛有些老花了,耳朵也有些背了。那天,妈妈让我给她剪剪脚趾甲,说脚趾甲长得太长了,都要往趾头缝里扣,好难受。我脱下妈妈的鞋看了看,见脚趾甲果真长的很长,可一时我心里却犯难了。这倒不是说我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孝子,不愿意亲手为妈妈剪剪脚趾甲,而实在是我还真的没干过这事呐,唯恐不得法,一下子剪伤剪疼了妈妈的脚趾头。于是,我就像什么牛逼的官儿,什么富豪老板似的,马上就决定豪爽一把,潇潇洒洒、从从容容地带爸妈出去,找家足疗店,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从没有享受过的专业洗脚、按脚、修趾甲的人生滋味。但爸妈嫌费钱,说我乱花钱,怎么也不愿意去。最后,在我死缠硬磨的坚持下,他们才嘟嘟囔囔地被我带进了一家足疗店。
  修趾甲的技师是个外地男人,大概有四五十岁了。他对我妈说,你儿子真孝顺,带你们老俩口来享受,你俩好福气啊!  一会,技师又说,我的儿子也很孝顺。他在华为公司上班,每年的国庆长假,他都会带我们两口子出去旅游。他是我唯一的儿子。这样说罢,他便长叹了一声,那语气中分明流露出了一种隐隐的悲怆和无奈。紧接着,便听他又说,可惜呀,他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不在了?我和爸妈都被惊呆了!  是啊,不在了。去年,因工作压力大,劳累过度,突发心肌梗死,就那样便走了……这样说着,技师就有些掩饰不住的伤痛,那一眨一眨的双眼里,就见闪动着悲怆的莹莹泪光。而那两鬓眼角处的皱纹中,彷佛凝聚出了一种更加粗糙的苍凉。这时候,我好像看见他一下子便老了许多,彷佛比我爸爸都老去了许多。  于是,我下意识地走到他的背后,两手不由得按着他的肩膀,说,叔,坚强点。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不坚强也得坚强。我再没有靠处,只能靠自己的坚强了。  是的,他靠自己的双手和意志,在同自己啼血的命运搏斗,在绝望中创造着生命中的坚强!  那一刻,我含泪望着他,由衷地佩服他的坚强,由衷地祝福他能老有所依,老来安康。  但我的心里却又不由得感到好难过,好悲伤。我在想,我不害怕父母离开我,可我却十分害怕我像那可怜的修趾甲的技师的儿子一样,离开父母。假若一旦我真的离开了父母,那我的父母不就会成为眼前的他,再也没有谁会来照顾他们了吗?虽然独生子女要承担赡养父母的义务,但父母却同时承担着失去子女的最大风险。这是天王老子也无可置疑的一个可怕的事实啊!  所以,从此以后,我更加善待自己,更加珍惜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因为,我的确害怕父母没有了我这个独一无二的儿子。只有我能够健健康康地活着,才能保证我的父母更好地活下去。我的健康平安,就是父母今生今世的最大的幸福和快乐!  人的生命,其实很脆弱。但基本的事实是,父母先要离开人世。所以,作为儿女,特别是我们这一代独享父母宠爱的另类人生般的儿女,要千方百计地去争取时间,利用机会,去关照父母,让父母幸福地度过晚年,直至终老。而不要等到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时候,那可就晚也。
  儿女孝敬父母,会孝敬一天少一天,而父母牵挂儿女,却牵挂一天多一天。所以,父母不要缺席儿女的成长,而儿女也不要缺席父母的衰老。所以,我们要珍惜至亲之情,珍惜同事和友情,因为大家活在这个社会上,都不容易,都需要依托,需要支撑,需要一颗互相关爱的心,需要一种互相温暖的情……
 听完那小伙子的命运叙述,我的心情很沉重,很沉痛。我彷佛又真切的看到了宋丹丹和黄宏带着他们的超生游击队逃亡在茫茫穹顶之下,真切地感受到了无数个独生子女家庭的命运不可违的悲苦之情和切肤之痛。  以我的年龄,大概比那小伙子的父母的年龄大不了太多,但我却有两个孩子,而他的父母却只有他一个孩子。我的两个孩子绝不会像他一样有那么沉重的心理压力,那么沉重的责任负担。有人曾对他那样的独生子女做过一个骇人的预测,说弄不好一对小夫妻,恐怕要赡养八个老人,即双方的父母和爷爷奶奶。这完全有可能,试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人生际遇啊。  老人,儿女不能不孝。无论是父母还是爷爷奶奶,抛开所有的传统文化的教育与洗礼不说,作为后辈子孙,单单站在人性的本能良知上而论,也应该全力以赴地去赡养,去孝敬,这肯定没得说。但问题是一对夫妻面对那么多的老人,他们就是再明理懂事,再善良贤孝,能孝敬过来的吗?  做父母者不容易,而做子女者更不容易。这就是独生子女这一代特殊的炎黄子孙群体所面临的人生困境与命运挑战。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独生子女所遭遇的巨大人生困境和挑战,是国家政策造成的。而空巢老人,也是这个政策所导致的后果,也更是当下这个社会要亟待关注和亟待解决的大问题。国家的政策,往往会影响一代人或几代人的命运,而要改变这种被扭曲的啼血的命运,则需要整个社会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承担更多更多的付出,担当更大更大的责任。  所以,强盛国家,强壮自己,不能等待,因为等待换不来强盛和健康。同样,孝敬父母亦不能等待,因为等待的结果,会让他们更早地离开这个世界!  愿天下所有的独生子女,牢记一句话:珍惜自己,关爱父母,因为命运让你签订了一份无法毁改的责任书——那就是那张独生子女证!    2017年10月6日于塞上榆林
  
编辑:风吹麦浪

—— 作者简介——
湘韵ID:山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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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徐咏,50后,陕北子洲人。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杂志。其中篇小说《原色》、《巴五归祖》,先后刊登于日本《阳光导报》、《延安文学》。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小说《情罪》。散文集《狗日的槐花》正在整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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