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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打火匠轶事

双城记:打火匠轶事
作者 ▏江一桥

年轻时,我在企业消防队呆过十年,恰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可谓消防战线上度过青春年华。
这企业是以天燃气为原料成套进口设备的大型化工厂。记得当年,某队员想追厂医院的某护士,托人带话,护士竟然高傲回一句:那个打火匠,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哼,想跟我耍朋友!这话曾小范围流传。今天我想起来,上百度搜“打火匠”三个字,无相应注解。显然,消防队员被称为打火匠,属那护士的方言,这方言使用的范围应该相当小。
(一)黑夜里的眼睛
先生产,后生活!是那时的口号,亦是那时的现状。建厂初期,建筑公司在厂区后面那片斜坡上,建了八栋临时房子。一楼一底,油毛毡盖顶,木板为墙,勾肩搭背似的八栋房子,顺斜坡紧紧相连。建筑公司撤走后,这里虽然极不方便,斜坡四周全是田地,但是,这里成了厂里几百对年轻职工的住房。那天夜里,我们接警到达现场时,只有一栋房子着火,已破顶,但火不大,着火点在第二栋的当头。惊慌的年轻职工,见我们到了,他们停止抢救物品,相互喊着:消防队来了!于是,他们跑到公路边对我们鼓掌,有的帮我们铺水管,反正,他们把我们当救星了。
在一般人心目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火灾了,消防队应立即到达现场,到达现场,火就该立马被扑灭。然而,殊不知,消防队受许多外在条件制约。水源,是必要的条件,倘若无水源,消防队员便是无弹药之士兵。
这里无水源。我们七台车,水厢自带的水,没能压制住那着火点,局势急转而下,我们相当被动。五台车调头去厂区灌水,再返回来输送到前面的一号车、二号车。这里公路简陋,极窄,调头很困难,而前面的一号员和二号员,抱着水枪面对重新抬头的火焰,步步后退,像遇到危险呼喊救命的人,朝三号员狂吼:加压,水!加压,水!!水!!!三号员以同样的吼叫朝四号员传话:加压,水!加压,水!!水!!!
水管却瘪了,无水可加压。
已经停止抢救物品的年轻人,见水枪不喷水了,气极败坏跑到消防车前,用拳头砸车厢,锐声道:水!水!!水!!!面对此情此景,驾驶员束手无策,痛苦地坐在驾驶室作无奈状。去厂区灌水的车,急速返回,火已成势,且天助虐,起风了,上蹿的火苗飘扬起来,像个旋转成形的怪兽,张牙舞爪从一栋旋转到另一栋,转瞬间,八栋全被点燃,成熊熊燃烧之火海。
这里有个临界点,温度,风,可燃物,在这个临界点前,你没有控制住它,它就变成怪兽,嚣张狂暴的怪兽,这怪兽甚至可以肆意地调戏你,玩弄你,吞噬你,你惟有表示臣服,别无它法。
这太悲催,几百对年轻职工,几分钟前,他们把我们当救星,还情不自禁跑来公路边鼓掌欢迎我们,现在急转而下,对着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他们捶胸顿足,后悔万般。宝贵的几分钟被浪费掉了,如果理智地不停止抢救物品,他们可以抢救出不少的衣物,特别是那几栋还未着火的房子,肯定能抢救出不少的衣物。他们把我们当救星,以为我们一到,火就该熄灭。现在相反,我们不但没能压制住火势,反而八栋连成火海一片,全烧光。他们一无所有了。
这转换的过程非常快,风助火威,燃烧的油毛毡和木板噼啪作响,飘飞起来,像一群幽灵,在空中跳舞,且发出轻佻之笑声。我们的消防车,活像受伤而笨拙的动物,还在那里嗡嗡嗡倒来倒去调头,去厂区灌水,再返回来,往前面的一号车二号车加压供水。然而距离长,经五六盘水带的传递,压力大减,前面的一号员、二号员,抱着水枪,如同前列腺肿大患者在屙尿,只能望火而叹。
天作怪,八栋房子均塌陷下去,已无形,只见一片红红的炭火之时,下雨了。
几百对年轻职工,还有小孩和婴儿,多数只穿内衣内裤,这雨,这该死的雨,居然越下越大。炭火被浇熄灭了,苦雨凄风中,瑟瑟发抖的他们,有人指责我们:要不是看见你们来了,我们本可以拖点东西出来,你们来了,可好,全烧光!有人讥讽我们水枪出的水,像七八十岁老头屙尿,断断续续,只打湿了自己的脚背!
围在我们车子四周,他们,好在多数人未发声,只用沉默对待我们。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他们眼睛里的那愤恨。这黑夜这风雨里,在小孩和婴儿的啼哭声中,我们真真贴贴感觉到了他们眼睛里的那愤恨,那无奈加绝望的愤恨!
这次出警,应该是我们最失败最狼狈最难受的一次。返回的路上,全队缄默无声。当天下午,主管安全的副厂长和保卫处处长来了,开复盘会。最后的结论是:昨夜每台车停放的位置,每个班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按预案和训练要求展开的,无指挥上的错误,无操作上的错误,失败的根本原因,是那里无水源!
经我们防火组反复勘察,并且作了实地演验,确定了起火点。肇事者,为一年轻的孕妇。她下了夜班,用电炉烧水,自己却睡着了,电炉烧塌引起电线短路起火。她被判三年,缓刑,监外执行,好像保住了公职,每月拿15元的生活费。
(二)恐惧
香港作家倪匡说:更多的情形下,简单的怪异,会比声势浩大的怪异更令人悚然——看到一只断手在地上爬行,就比看到整个僵尸更具恐怖感。
那天,我午休不能入睡,去隔壁黄某某的房间,想找他摆摆龙门阵。我知道他休假刚刚归队。我推门进去,见他侧身睡在床上,身子盖着被条。他的脸正对着我,并对我点头微笑。我说:回来啦。他仍笑笑作算回答。我回身关门,然后顺身转回去。天,怪异出现了,该是黄某某脚的地方,竟然又是一颗他的头!这颗头同样对我笑着,表情与一二秒前那颗头一模一样,身子同样盖着那没一点波动的被条。这不可思议,一生累积的经验和信息不够用了。一个身子两颗头,两颗完全相同的头,而且一模一样的笑,一模一样的表情。被世界背叛且抛弃了,心灵空洞而无所依靠,我吸一口气,毫毛炸裂着夺门而出。
午休时间,走廊上空无一人。我一头撞进同楼的电话值班室,并且扑过去拉响了警铃。
后果可想而知。消防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警铃是出击的命令。消防队员听到铃声都会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朝前冲。顿时,车鸣人叫:哪里?哪里?面对一片渐渐愤怒的吼叫声,我颤栗着缩成一团,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清楚地看到了两个黄某某之后,方才缓过一口气来,知道不是啥灵异或神秘之物在大白天显身,而是自己应了那句老话:人吓人吓死人!——黄某某是双胞胎,他兄弟随他来队了。在之前,我不知道他有个双胞胎的弟弟。
误警!由此,我留下睡觉睡昏了发梦癫去拉警铃的笑话。事后电话员这样形容我:他冲进电话室时,五官走位,翻白眼,像个魂飞魄丧失控的人!
消防队每次误警,都会留下一个故事或笑话。我们的队长惧内,是有名的粑耳朵。他老婆曾在夜里十二点为了找到她男人,拉响了警铃。结果是惧内的粑耳朵,当众煽了她两个亮响的耳光,并且震天动地吼道:警铃是能随便拉的吗?!
我误警的真相,我一直埋在心底,羞于向人讲述,好像要讲也讲不清楚,退一步讲,就是讲清楚了别人也未必能理解或表示什么,不就是双胞胎睡在一张床上嘛。直到读了香港作家倪匡的这段话,方才使我释然:简单的怪异,会比声势浩大的怪异,更令人悚然!
(三)吉茨先生
外国工程技术人员都穿米黄色纯棉的工作服,那裤子,他们尤其喜欢。天热了,吉茨先生一剪刀剪掉裤管,也不锁边,就当短裤穿。那时,我们追求化纤产品,喜欢的确凉。
吉茨先生法国人,乙方的安全总代表。红红的脸膛壮实的身体,虽年过五十,但翻译最怕跟他。在现场,一会爬塔楼,一会钻地沟,上班的八小时,跟他的翻译常常溜到我们消防值班室躲他。下班了,回到外宾招待所,有热水淋浴、有牛排和冰啤酒等着他,天可怜见,翻译得跟我们一样,去大食堂排队买饭菜,稍晚一点,没菜了。这很现实很具体,肚里少油水,不可能跟得上吉茨先生走路的步伐,虽然,翻译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工作需要,吉茨先生常常来我们消防队。他来了,尽提些苛刻的要求,还搞看似简单实则很难的演习,例如丁字型地沟漏油灭火。在试车阶段,他要求,现场二十四小时必须有穿战斗服坐在车里待命的消防队员。谈判桌上答应了他,其实不然,我们自上而下都有敷衍的对策。于是像猫与老鼠,见他来了,我们装装样子坐在车里,见他下班离开现场了,我们便开车去食堂。上面知道这些,叫我们巧妙点快去快回。时值举国上下评水浒批宋江,诸如值班吃饭等等,算小而又小可忽略不计之事。再者,我们这个消防队,建队不久,我们都是新手,对消防工作的重要性,从本质上讲,尚未入门。
这天中午,见外国工程技术人员的大客车驶离了现场,我们立即开车去大食堂排队买饭菜。正这时,现场中心控制室的警报响了,我们屁滚尿流拿着碗筷跳上车,赶到中心控制室,见到的却是拿着秒表的吉茨先生。
知道是场虚惊后,我们忿忿不已,毕竟午饭给耽搁了。他却暴跳如雷。后听翻译讲,他半道下车,跑步而来,来到中心控制室外,一手用安全帽砸了报警器的玻璃护罩,一手就掐了秒表。又吼又叫,还跺脚捶胸,动作十分夸张。他说消防值班室离中心控制室五十米,你们用时五分二十秒,你们是世界上出警最慢的消防队员,在法国,你们会为此事去坐牢。又说这工厂是以天燃气为原料,它很危险,它会爆炸飞上天的,而这些设备是你们用钱换来的,不是上帝赏赐给你们的!等等。可用怒发冲冠来形容,因为那红色安全帽在他头上一耸一耸的,像要离他飞天而去。肯定还有更难听的话,可翻译只翻了个大概。
来得凶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把秒表依次递到我们每个人的鼻子下,让我们看。然后,他挥臂摔秒表在地,各自走了。我们不当回事,一是翻译翻得慢吞吞,二是他的发怒与语言脱节,犹如隔靴搔痒。我们先窃笑,后觉这厮过分了,我们毕竟年轻血气方刚,我们骂开了:该宰的高卢公鸡!万恶的红皮魔鬼!我们当然知道,骂时要注意面部表情,谁过分了,我们要相互提醒——这是那时整个现场公开的秘密,注意了面部表情,就不会惹出外交事件。
正午的太阳很毒辣,这厮甩开大步昂然而去;他得走小路回外宾招待所,还得爬那长长的陡峭的石梯坎。年轻的女翻译痛苦极了,莫奈何地跟了去。
看他走远了,我们仍开车去了大食堂,还好,买到了冷饭剩菜。这事无后续,上面的头头,嘱咐我们吃饭时尽量躲着吉茨先生,于是,我们继续同他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很万幸,在危险的试车阶段,所有的设备未发生爆炸或火灾。之后,在经历了许多的火场,见了许多的灾难,我们再来评价吉茨先生,觉他的严要求,他的过分,是对的。
吉茨先生和我们相处了一年多,生产正常后他回法国了。走之前,他专门到消防队告别,并和每个队员拥抱,还送我们小礼物。在会议室,他对我们的队长说:消防队员应该多吃高脂肪的肉类食品,才会有充沛的体能去训练,去火场灭火!我们的队长,对这善意的提醒,以瞪眼和嗤之以鼻作为回答。
我们那拨消防队员,十分怀念吉茨先生,常常谈论到他。
(四)火神
1977年深秋,川东双九井井喷灭火会战,是场恶战。是天燃气井喷,火柱高100多米,十几里外能感到其热度。我们奉命赶到,去总指挥部报到后,方知井喷灭火非同寻常,可谓一浩大工程。先是组织上千的民工修路、挖水池和铺设管道引来水源,我们则是紧张地听课、演练和庄严地宣誓。
三天后,100多辆消防车团团围住水池,我们穿石棉服,戴钢盔,戴墨镜,脖子用毛巾扎严,手持水枪列队站到了已烤焦的地面,真正的战斗方才拉开序幕。
井喷灭火的要点,是灭火后,须尽快用压井器压井封气,否则,几百个气压的天燃气喷射出来弥漫开去,稍有火星,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的任务,是用水枪组成一道水墙,把火焰推向一边,让石油局勘探打井人员组成的敢死队,去井口(即火海的中心点)清理、勘察、测量数据和取样,然后灭火即用圧井器压井封气。
我们列队呈弧形,单号是直流水枪,喷水组成水墙射向火焰。双号是开花水枪,用水伞保护自己,即进攻队员都得淋在水里,不然辐射热会致人死地。前进或后退,必须步伐一致,均由手擎指挥旗的指挥官指挥。红旗为进,蓝旗为退。此指挥官是消防总队的一战勤科长,因他后脑勺凸出,我们私下里叫他“开山脑壳”。不管进攻或后退,他离火最近,水墙越过他头顶倾向火海。如进攻,他面对队列,背迎火,后退着,用指挥旗把两百多名水枪手,拉向火海。
首次进攻,因几名队员掉进表面淋湿下面却是红红的炭渣而失败。当救护车尖叫着拉走受伤的战友,面对腾腾如虎的烈焰,我们方知宣过的誓言,是需兑现的。
每天的进攻缓慢而艰难。进攻到了井口处,强大气流的呼啸声震得耳痛。如遇风,火焰会跳下来舔脸颊。此时,我们的钢盔变形了,墨镜烤化了,眉毛全熛了去。遇大风,火焰席卷下来,把前方和后方完全割断,两百多名队员皆窝在火海里。这时,水就是生命。后面的司机是死命令:战斗打响,不管发动机出现何异响,不能擅自停车!在井口边的对峙阶段,敢死队员轮番冒死冲上去,做一两个动作便被强气流掀翻下来,我们则身处两重天,酷似湿柴禾上燃下冒水,而“开山脑壳”的命令下达,写在小黑板上,由传令兵快速举到每名水枪手的眼前。
每次的撤退更为艰难,也更危险。必须步伐一致,组成的水墙慢慢往后移动,如谁快了或慢了,那紧跟的火焰,便如野兽趁隙而入,队列一旦乱了,将惨烈无比,会有大量伤亡。所以,每天傍晚的撤退,更是一场硬仗,那“开山脑壳”的指挥旗,绝对威严无比。而他,是最后的退出者,火焰就在他头颅上方跳来跳去,他从未有一丝的慌乱,手中的指挥旗,始终稳稳地抓住两百多名水枪手,步调一致地后退。我记得,我曾在心里称赞他为火神。
每天都有伤员送走,如此战斗近一月。当最终灭掉火,大吊车把压井器放下去封住了呼啸的气流,被烤得又黑又瘦的我们,欢呼着把手里的钢盔抛向了天空。
此次会战,每个参战队员得到一红皮的日记本,扉页简单印着:川东双九井井喷灭火会战纪念!我如今还保存着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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